为了爱与自由，女人必须以死明志吗？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Someday we will tell each other everything） 是导演艾米莉·阿特夫的第8部长片，她还参与过剧集《杀死伊芙》的执导工作。这部电影在刚刚结束的柏林国际电影节完成了首映，改编自Daniela Krien的同名长篇小说。

故事发生在1990年的夏天，柏林墙已经倒塌，这是德国统一前的最后一个夏天。18岁的少女玛丽亚在她年轻的男朋友约翰和附近的一位40岁的农民之间纠结摇摆，这是一段关于身体接触与欲望的故事。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海报

如果简单地来说，故事是一段俗套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在主张破除浪漫爱，恋爱脑的环境下，很有可能引起一些女性主义者的反感和厌恶。我自己在柏林看这部电影的时候也是如芒刺背，如坐针毡，如鲠在喉。数次皱起眉头，质疑导演到底在拍什么陈俗滥调的东西。本片豆瓣短评中甚至有人说：没有一个女性主义电影学者看完这部电影不会感到恶心，她观察到离场的观众里，超过一半都是女性。

但当看到真正的故事结尾（结尾在一段黑屏后），我才恍然大悟，放松了下来，之前全部的质疑和不安，甚至生理厌恶都消散了。

在我看来，《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的故事，其实在试图跳出叙事的框架，选择从身体感官上诉说女性的欲望，跳出了肯定与否定的二元意识框架，只是诚实的展现这个女孩18岁的一段故事。同时，它打破了电影中封闭的时间感，故事完结了，但是女孩的人生并没有，这只是她人生的一个片段；它打破了一种BE/HE的二元结局范式，使这部电影丧失了悲剧感，也就同时丧失了规训的力量。

年轻的女孩不必因为她的欲望和越轨行为而受到惩罚，她的人生没有终结在电影的结尾。就像玛丽亚的母亲告诉她说：“生活可能很痛苦，但它会过去的”。故事同时还聚焦了在混乱时代下，到处都有巨大经济不安和代际创伤时的女性状态，与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小说形成互文。

今天我想聊的问题，是从这个故事出发，聊一聊艺术作品中的“女性视角”，从这个视角看待这部电影，或者说类这部电影的情节编排，有什么样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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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马佐夫兄弟

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中多次出现，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作，被认为文学生涯的巅峰之作。讲述了一个情欲、信仰、理性与自由意志间的道德角斗。《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故事框架其实与《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是相似的。老卡拉马佐夫与长子德米特里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而发生的种种事件构成了整部小说的主要情节。陀思妥耶夫斯基试图通过这三人的关系和结果以描述19世纪农奴制改革以后，俄罗斯传统的价值体系陷入困境的错综复杂的社会环境。

从女性主义批评视角来看，《卡拉马佐夫兄弟》无疑是男性的，女性角色是为了剧情和冲突服务的工具人。这样的情况不限于《卡拉马佐夫兄弟》，在描述一些宏大的剧烈的社会变动所带来的混乱和冲突时，电影和小说总是习惯于用男性的视角来讲述一个围绕男性的故事，女性角色常常是背景板，这些宏大与女性是无关的，她们是不在场的。也无人关心她们当时的心理状态。她们只是安全地存在于厨房与卧室中，她们与外界世界没有联结。

俄剧《卡拉马佐夫兄弟》，2009

而《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这样的故事的视角，恰恰是在试图补足这个空白，它使用了同样的框架但不同的视角。

从一个年轻女性的视角看两德统一前的东德乡下，新的开始总是混乱的。周围的人都匆匆忙忙。玛丽亚的男友忙着享受新世界去外面学摄影，男友的家人们忙着迎接许久不见的亲人，她的妈妈失业，爸爸再婚。她是所有人生活中的背景板。她总是在窗边读书，在床上读书，在河边读书，在树下读书，读《卡拉马佐夫兄弟》。或者百无聊赖地倚坐在门口。从她和妈妈的聊天中，可以知道，学校也是不稳定的，有很多老师辞职不去上课。她去看望妈妈，妈妈竟然将她扔到半路上......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剧照，18岁的玛丽亚

状态——电影前半部分一直在用影像“诉说”女主角的这种状态，很难用语言描述，或许可以说是茫然，迷茫，混沌，不安。两德统一带来的变化在空气慢慢流淌着，不明显，静悄悄，但又却是摸不到，看不见，只能“嗅”到的。玛丽亚也通常是沉默的，静静地坐着或是望向某处。

直到遇到了亨纳。他们秘密接触，身体之间粗暴的互动。可以说玛丽亚是喜欢这样的粗暴的，她慢慢的抚摸着那些淤青。她感受到了他对她的渴望。听他讲他的脆弱与创伤，给读诗读小说。她生病了，他在床边细心的照顾她。二人的关系在无人在意的角落肆意疯长。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剧照，玛丽亚的“出轨对象“亨纳

女性在这样的时代变动中的心理状态被展现出来了，不再是一个被第三者描述的浪荡女人，不再是一个苍白扁平的工具。是鲜活的，是动态的。

自由与死亡

的确这个故事，是陈词滥调的，有年龄差的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女人在两个男人之间周旋，做选择的悲剧故事。可是似乎，我们被告诉自由和爱情总是要以死亡为代价。女性越轨和反抗的的行为最后会以死亡为结局。这条路是如此的艰难与不可能。总是以悲剧为结局，女人们总是要以死明志。

被视为女性主义里程碑的《末路狂花》，两位主角以跳崖完成最后的反抗。当所有的选择都是紧绷的，没有退路，不能回头的时候，反抗与不反抗变成了一个异常艰难的选择，似乎作为女性，任何事情都是需要慎重选择的，没有恢复和喘息的空间。

《末路狂花》的结尾，两位女主角的结局是以死亡为代价的自由

同时，我们很难在银幕上看到像007一样的经典女性角色，对于男性，他们可以在电影中随便找到真爱然后谈恋爱，失去再拥有，这些是如此的简单。但是女性似乎就应当天生为爱情而活，她们的叙事重点就是爱情。当然，很多电影批评家也指出了这一点，我们看到能当前的舆论环境也是如此，要破除浪漫爱的迷思，“女性主义者不能恋爱脑，要搞钱，搞事业”。

当然并不是反对，我只是想讨论，女性，或者说故事里的女性角色们有没有一条轻松的路呢？她们可以谈恋爱，可以受伤害，对人生没那么重要，更无法对人生下定论。不会因为“被男人伤害过”就彻底改变人生的轨迹。一段经历就只是一段经历。为爱情和越轨行为，付出不可挽回的代价的女性能不能少一些？

在影视和文学作品的三角关系中，女人和另一个男人的关系最终会被发现，然后受到惩罚。或者，她经常要为她的“不忠贞”付出代价，为她的活跃的性行为付出代价。

简·坎皮恩的《钢琴课》中，麦格拉斯为了生活远嫁新西兰的斯图尔特，斯图尔特的朋友乔治爱上了她，用八十英亩土地与斯图尔特交易麦格拉斯最爱的钢琴，并让她教自己奏琴。在过程中，乔治强迫麦格拉斯发生了关系，最后被斯图尔特发现，暴怒之下，砍下了她右手食指。

简·坎皮恩《钢琴课》

《洛丽塔》中，洛丽塔最后变成一个“身材臃肿、失去了活力”的家庭妇女。

《洛丽塔》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玛莲娜被从房子里拖出来当众剃头羞辱。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传统叙事总是喜欢将女性和性绑在一起，性是女性角色探索自由的载体——但最后往往又会因它受到惩罚。通过这样的过程，传统叙事反而完成了一次次对女性的道德规训。

所以当我看到《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的结局，欣喜异常。原来是这样，拍过《杀死伊芙》的导演怎么会拍一个如此陈词滥调的故事呢。在我看来她利用同样的叙事结构，但是完完全全从女性角度出发，推翻了之前叙事的结局，给了女性一个新的，自由的结局。亨纳的死亡与黑幕之后的独白是整个电影的精华。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剧照

年轻的女孩玛丽亚没有为她的越轨行为付出惨痛的代价。导演巧妙的在陈旧的故事结构中穿插了很多新的小细节。专注于摄影的约翰对玛丽亚在夏天的短暂的越轨行为没有任何察觉。玛丽亚和亨纳之间的悲剧走向始终牵扯着观众的关注。似乎悲剧的结果是注定的，当一切被发现时，暴露在阳光下时，玛丽亚会堕入一个怎么样的不可挽回的局面？

但是，女性的悲剧没有发生，是亨纳做出了选择，他选择留在了旧日的东德。年轻的玛丽亚会伤心，会痛哭，但是我们知道：生活可能很痛苦，但它会过去的。

感官的选择

当年轻的男友约翰和40岁的农民亨纳被摆在一起评判，确实玛丽亚似乎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她住在男友家里，男友父母都对她很好，男友年轻上进有抱负，而亨纳只是一个40岁的农民，还有两条凶恶的狗。怎么看，玛丽亚都不“应该”和亨纳发展出这样的一段关系，或者说玛丽亚“怎么可能”会爱上这样的男人呢？这不合理，这怎么叫人不对她进行“道德审判”？但这里，导演用角色之间感官的反应回答了这个问题。

这是一段从一种本能的动物吸引开始，然后深入的关系，它展现了原始身体接触的强大力量以及人们可以通过皮肤和汗水来了解彼此的方式。饰演玛丽亚的演员在映后访问中说——对她来说，玛丽亚是身体先做出反应，然后慢慢的感情随之而来。她刚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无法理解，她只是记得身体的触感和反应，她想要继续探索，想要再次体验，她有点玩火，但是她也不清楚那到底意味着什么，然后事情就发生了。

是这样的，玛丽亚只是在诚实面对自己的身体反应。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剧照

在传统性别价值观里，一个追随身体反应的女人，是令人不齿的，是要被唾弃的“荡妇”，更何况玛丽亚已经有一个“完美的男友”。

在慕强的社会评价体系下，彷佛一切都是有价值排序的，尤其是在这样“恐弱”的高压环境下，觉醒的女人们好像一定每一步都要做出“正确的”选择才可以。结婚还是不结婚？化妆还是不化妆？行为似乎需要受到“正确理论”的指导。“一定”要做“合理”的行为，每一步都是无法挽回，没有回头路的选择。女人们永远需要做斗争，要做一个好的决定。那么自由到底是什么呢？

我喜欢《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的地方在于，它让女主角回到最真实的身体感受——由身体来告诉我，由我的感受来告诉我，我要什么。

《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剧照

通过亨纳的死亡和玛丽亚的独白，电影给了玛丽亚充分的自由去“任性”，对她来说，这只是她18岁人生的一小段故事，甚至在讲述的时候，记忆都模糊成不连贯的图像了。这一次，终于女性不再是因为欲望和越轨行为，受道德压迫，终生阴影伴随，或是为此付出生命代价的那一方了。

说到这里，我想对《有一天我们会告诉彼此一切》这个故事的喜爱，归于它将女性的心理状态，欲望和行为置于大时代下，补足了这样的视角空缺——这一次时代成为了一个年轻女孩的背景板。时代为她的越轨行为提供了合理的动机与背景，讲述了一个充满激情，爱欲，痛苦，混乱但又去“悲剧”色彩的故事，一段女性记忆的片段。它改写了常规爱情悲剧与道德伦理的女性死亡的结局。从身体感官出发肯定了女性欲望的同时，又给了她“恢复生活”的能力——因为本该如此。

拥有背离常规的自由，这样的女性故事，请多一点吧。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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